个人转让股权签订协议后一直未履行,是否会产生个税滞纳金?
编者按:在个人股权转让实践中,因协议签订后未实际履行而引发的个人所得税争议时有发生。本文以一起典型纠纷案例为切入点,剖析“协议已签、款项未付”情形下个人所得税纳税义务发生时间的认定,厘清申报期限与缴税期限的边界,阐释滞纳金征收的法定前提与适用条件,旨在为纳税人规避合规风险、化解同类争议提供参考。
01案例引入
2023年4月,转让方张先生与受让方李先生签订了股权转让协议,约定张先生将其持有的目标公司30%股权作价人民币2000万元转让给李先生。双方因标的公司未完结业务的利润分配问题未能达成一致,股转协议因此未能实际履行,李先生未支付任何转让价款,张先生亦未办理股权工商变更登记。2024年12月,双方就该股权转让纠纷诉至法院。经法院调解,双方于2025年8月达成调解协议,约定由张先生于2025年9月15日前先行完成股权工商变更登记,登记办理完毕后三日内,李先生向张先生支付全部转让价款2000万元。
然而,当张先生去市监局办理工商变更登记以及到税务所办理个人所得税纳税申报时,税务人员却告知张先生,其股权转让涉及的个人所得税应当在2023年5月15日之前缴纳,现在解缴税款应当加收滞纳金。税务人员的主张是否合法?张先生的股权转让行为是否真的产生了个人所得税滞纳金?对这些问题的判断,核心在于明确股权转让个人所得税的纳税义务发生时间,进而围绕滞纳金的征收条件展开分析。
02股权转让个税纳税义务发生时间的界定
税务人员提出张先生的股权转让个人所得税应在2023年5月15日前缴纳,其依据的文件应该是《股权转让所得个人所得税管理办法(试行)》(国家税务总局公告2014年第67号)。该公告第二十条规定,“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扣缴义务人、纳税人应当依法在次月15日内向主管税务机关申报纳税:(一)受让方已支付或部分支付股权转让价款的;(二)股权转让协议已签订生效的;(三)受让方已经实际履行股东职责或者享受股东权益的;(四)国家有关部门判决、登记或公告生效的;(五)本办法第三条第四至第七项行为已完成的;(六)税务机关认定的其他有证据表明股权已发生转移的情形。”鉴于张先生与李先生的股权转让协议于2023年4月签订生效,故税务人员认定在2023年5月15日之前缴纳税款。
然而,笔者认为,将上述条款中的“次月15日内申报纳税”直接等同于纳税人解缴税款的法定期限,这一观点存在认识上的偏差。问题的核心在于准确区分“申报期限”与“缴税期限”两个不同的法律概念。
(一)税务总局2014年第67号公告明确的是纳税申报期限
2014年第67号公告第二十条的立法意图,在于明确股权转让个人所得税纳税义务发生的具体情形,并相应设定办理纳税申报的期限。该条款中“次月15日内向主管税务机关申报纳税”的表述,其规范重点在于“申报”,即要求纳税人在纳税义务发生后,按期向税务机关进行报告并办理纳税确认手续。这一理解与股权转让个人所得税的征管机制相契合。根据2014年第67号公告第五条规定,“个人股权转让所得个人所得税,以股权转让方为纳税人,以受让方为扣缴义务人”,在法定的扣缴制度下,实际解缴税款的责任主体是支付价款的受让方。受让方在支付股权转让价款时,依法履行代扣代缴义务,将税款解缴入库。因此,2014年第67号公告第二十条所设定的“次月15日”,本质上是纳税申报行为的截止期限。
纳税义务的发生在法律上产生两项相对独立的义务,一为按规定期限完成纳税申报,二为按规定期限缴清应纳税款。在我国税收征管实践中,企业纳税人通常适用申报与缴税期限重合的模式,但自然人股权转让等特殊情形因涉及扣缴机制与支付环节的不确定性,二者可能产生分离。2014年第67号公告第二十条仅对申报义务设定了明确期限,但并未为转让方纳税人设定一个独立的、必须在此日期前自行缴纳税款的最终解缴期限,因此不能将申报截止日简单等同于税款解缴日。在此情况下,应回归个人所得税法的一般规定来确定缴税时点。
(二)税款解缴期限需依据个人所得税法一般规定
在2014年第67号公告作为特别规定未明确纳税人具体解缴期限的情况下,应当适用《个人所得税法》及其配套法规的一般性规定。
《个人所得税法实施条例》第二十四条规定,“扣缴义务人向个人支付应税款项时,应当依照个人所得税法规定预扣或者代扣税款,按时缴库,并专项记载备查”。这表明,在存在扣缴义务人的情况下,税款的解缴时点与支付行为紧密关联。在此基础上,《个人所得税扣缴申报管理办法(试行)》(国家税务总局公告2018年第61号)第十条进一步明确,“扣缴义务人支付利息、股息、红利所得,财产租赁所得,财产转让所得或者偶然所得时,应当依法按次或者按月代扣代缴税款。”根据该条规定,支付财产转让所得,缴税期限是按次或按月代扣代缴。若扣缴义务人在支付款项时未履行扣缴义务,根据《个人所得税法》第十三条规定,“纳税人取得应税所得,扣缴义务人未扣缴税款的,纳税人应当在取得所得的次年六月三十日前,缴纳税款;税务机关通知限期缴纳的,纳税人应当按照期限缴纳税款。”由此可见,扣缴义务人支付款项时应按次代扣代缴;若支付时未扣缴,则纳税人应于次年六月三十日前缴纳。
具体到本案中,由于受让方李先生始终未支付股权转让价款,扣缴义务并未触发,张先生亦未实际取得转让所得。在此情况下,既无法适用按次扣缴的规定,也不符合《个人所得税法》第十三条规定的次年缴纳情形。在股权转让款未支付、所得尚未实现的期间,对于纳税人而言,虽然产生了纳税义务,但并不产生法定的解缴税款义务和期限约束。
03本案税务机关不应加收股权转让个税滞纳金
基于前述分析,在明确股权转让个人所得税纳税义务发生时间及税款解缴期限的基础上,我们进一步探讨本案中滞纳金的征收是否合法适当。
《税收征管法》第三十二条规定,“纳税人未按照规定期限缴纳税款的,扣缴义务人未按照规定期限解缴税款的,税务机关除责令限期缴纳外,从滞纳税款之日起,按日加收滞纳税款万分之五的滞纳金。”根据该条规定,滞纳金的起算是从规定的解缴税款期限届满之日开始计算。如果纳税人连具体的解缴税款期限都不存在,自然也就不应当加收滞纳金。如前文所述,本案中张先生的股权转让交易因款项未支付、扣缴义务未触发,其作为纳税人的具体缴税期限并未确立,因而滞纳金的起算时点也就无从谈起。若税务机关主张从2023年5月15日开始加收滞纳金,则缺乏明确的期限起算依据。
进一步而言,《国家税务总局关于行政机关应扣未扣个人所得税问题的批复》(国税函〔2004〕1199号)第三条规定,“按照《征管法》规定的原则,扣缴义务人应扣未扣税款,无论适用修订前还是修订后的《征管法》,均不得向纳税人或扣缴义务人加收滞纳金”。在扣缴义务人应扣未扣税款的情形下,税务机关不得向纳税人或扣缴义务人加收滞纳金。那么,举重以明轻,在扣缴义务人尚未支付款项、扣缴义务尚未发生的情况下,更不应向纳税人加收滞纳金。
此外,根据《国家税务总局关于纳税人收回转让的股权征收个人所得税问题的批复》(国税函〔2005〕130号)规定,“股权转让合同未履行完毕,因执行仲裁委员会作出的解除股权转让合同及补充协议的裁决、停止执行原股权转让合同,并原价收回已转让股权的,由于其股权转让行为尚未完成、收入未完全实现,随着股权转让关系的解除,股权收益不复存在,根据个人所得税法和征管法的有关规定,以及从行政行为合理性原则出发,纳税人不应缴纳个人所得税。”若税务机关一方面认可协议解除后可不征税,另一方面又在协议存续期间对未缴税款主张滞纳金,将形成逻辑上的悖论。
从滞纳金的性质本质来看,其兼具补偿与惩罚功能,通常以纳税人存在主观过错为适用前提。本案中,张先生未能缴纳税款系因股权转让交易本身未能如约履行,属客观履行障碍所致,其主观上并无拖延或逃避纳税的故意。在此情况下加收滞纳金,既不符合滞纳金制度的初衷,也有违过罚相当的基本法理。
综合以上分析,税务机关从2023年5月15日起对张先生加收滞纳金的主张缺乏充分的法律与事实依据,难以成立。
04结语
个人股权转让中,纳税义务的发生并不直接等同于税款解缴期限的届至,更不必然触发滞纳金责任。实践中,纳税人应在签订股权转让协议时即重视税务合规安排,在合同中明确约定税费承担方式及支付节点,尽可能将税款支付与交易流程相结合,例如约定由受让方在支付第一笔转让款时代扣代缴相应税款,或双方共同办理完税凭证后再推进股权变更登记,以规避因履行争议引发的滞纳金风险。若因履行纠纷导致未能及时缴税,纳税人应主动与税务机关沟通说明情况。如税务机关仍坚持加收滞纳金并出具相关文书,纳税人可依法寻求专业税务律师协助,通过行政复议或行政诉讼等法律途径维护自身权益。